Monday, May 4, 2015

张震说。

小时候,我住在山上,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附近,人烟稀少。所以我小时候更亲近大自然。记得我家附近有一条蜿蜒的外双溪,可以钓虾,也有瀑布。那时候生活很简单,我每天跟着姥姥去散步。姥姥从前经营画廊,擅长多种编织艺术,她时常带着我去写生、画画。其他时候,我就在山里无拘无束地跑来跑去。家里给了我很大的自由,去选择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。
最初令我印象最深刻的电影,是由三段故事组成的《儿子的大玩偶》,根据黄春明的同名小说改编,“台湾新电影”的代表作品。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故事了,《儿子的大玩偶》这段故事的导演,刚好是和我因缘深厚的侯孝贤。其中有一个桥段令小时候的我印象尤其深刻:那时家家户户都要买压力锅,可是有一家人住在乡下,不太会用,摆弄一阵,压力锅当场爆炸了。这个画面至今仍然映在我的脑海里。
台湾很小,因为地方小,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会比较紧密一点,城市的各个角落因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一缕的亲昵与善意。这些蕴含丰厚的人情人文,大概也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了我的处事心态和表演方式里。
前几年,在拍《聂隐娘》的时候,我和侯孝贤导演聊天,我说从台北去台中或宜兰,甚至去海边,交通都很方便,一小时就到了。忽然之间换一个环境,能让自己在比较紧张的时候缓缓松弛下来。我爱爬山,开半个小时车就可以抵达山脚。台北附近的山上有很多古道,都是很久以前的前人留下来的。   
14岁时,我出演了杨德昌导演的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,这部电影当然是对我影响最深的。第一次拍电影,有点不知所措,虽然导演在开拍之前已经有安排表演课,但到了现场还是常常不知道怎么去演戏,更不知道要以怎样的节奏和方式入戏。对于那个年龄的我而言,拍69个月的电影,简直是一段漫长难熬的时间。导演用了很多方式,引导我进入那个角色。片中,小四杀小明那一场戏令我非常难忘。演出时,我处于相当忘我的状态,因为太过沉浸其中而分不清是真是假。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绪,并非出于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,而是我真的随着这个人物去过他的生活,被他牵着走,融入到他的情感里。我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——有些事情会分不清是真实或虚假,演出的当下,我确实认为他是非常真实的,那份感受让我深受感动。而这也是为什么之后我会去演戏的原因。
从复兴美工毕业后,我本想去做时装杂志的记者或美编。然而看过一些相关工作环境后,发觉好像跟想象中不太一样。适逢《麻将》开拍在即,杨德昌导演找了我参与演出,当时初出社会,很有干劲,一心想做点什么,心想,既然都参与演出了,不如顺道做些跟美术部门相关的事,便加入了道具组。
当初拍《牯岭街》时,我几乎就是在过着小四的生活,到了《麻将》,因身兼道具,拍完后还得跟副导等人一块收东西,所以可以很快从剧中人物的状态抽离。对我来讲,拍《麻将》还蛮痛苦的,不是表演方面,而是身为工作人员所背负的压力。与杨导共处或拍他的戏,会一直不断收到的讯息就是:一个人一定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;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,就代表有一点危险了。
认识自己其实很重要,认识自己愈多,愈能掌握自己的情绪,比较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把情绪带出来。当你比较有自己的看法之后,看剧本时,也较能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剧中人物,且在与人沟通时,才有办法讲述得更清楚。
我自己的性格趋于稳定,是要到二十六七岁之后。此前,对于自我的认识并不深,很多都仍处于寻找的过程,尚未确立下来。包括演戏这件事也是,从《牯岭街》、《麻将》、《春光乍泄》,一直到退伍后拍了《卧虎藏龙》,我慢慢体会到演戏大概是怎么回事,我的性格和扮演的很多角色其实并不相似,乃至截然不同。但拍戏的微妙之处就在于,我在不同的电影里过着不一样的人生,我参演的每一步电影,又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的真实人生
参演王家卫导演的《爱神》时,我难得有机会与巩俐演对手戏。她让我回到那种很扎实的表演,让我领会到,如果要做一个成熟的演员,就要像她那样,认真地进入那个角色,让感情自然流露,不是用“演技”,而是用真心去感动观众,同时感动自己。我从心底很佩服她,我是半路出家,所有的表演技巧都是靠作品去一部一部积累。如果没有碰到她,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有方向。
我是一个“慢节奏”的人,后来拿捏角色时,我开始尝试着找一个跟自己比较像的共同点去切入,这样更容易说服自己,放下抵触和防范,走进角色的心。
《吴清源》对我的影响比较特别。第一次跟田壮壮导演合作,第一次离家那么长时间地拍摄,跨越的地方也很多。那时我发现,以前打电动的时候学的日语完全不足以沟通,于是只能努力地学。我那时一直抓着一位司机,他不会英文也不会中文,我就一直跟他聊天,听不懂就比画,一直做笔记,每天把他讲的词硬背下来。只有这样,拍戏的时候我才敢开口,否则,我觉得自己还没演就已经输了一半。因为剧组里大部分都是日本演员,跟他们对词的时候必须讲比较流利的日语,否则他们就会停下来不演。所以,我逼自己说日语,到不用想、直接翻译的程度。
从以前拍到现在,很多技能学了,就会一直长在自己身上。比如我很久都没有用到日语,可如果碰巧看到日文杂志或节目,我就会特意去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明白这些词的意思,确保自己没有忘记。拍《一代宗师》学会了八极拳,我现在还是会练。拍《吴清源》时掌握了围棋,因为得有对手,我并不常下,但如果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围棋比赛,我会留心去看。
演戏这份工作,需要量的积累。因为我的量比较小,所以我养成习惯,以尽可能长的时间,去为每部戏做尽可能多的准备。我要饰演的那个人物,得对他领域内的东西非常在行,如果我不感兴趣,观众必定会看出来——他看起来好像要赶紧把这件事情做完,然后跑掉。
导演,剧组,观众,大家共同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,成为另外一个人。我为何不好好把握这几个月的时间,认真地过另外一个人的生活?生活是很重要的。如果可以因此学会一项技能,不必说学得特别炉火纯青,但对此有自己的认识、理解、见地,可以用自己的表现方式去把它尽可能真实地演绎出来,这贴近于我做事情的方式。也许别人不尽如此,但我唯能选择如此。
因为14岁拍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,我开始看杨德昌导演的电影,从《独立时代》,到《恐怖分子》、《麻将》;后来,又从侯孝贤导演的《悲情城市》,到李安导演的《推手》。这些镌刻着时代印记的台湾电影,每个故事,都衔接一个特定的年代,衔接一群生长在这里的人和这片土地,而我,站立其中,逐渐萌生出对电影、对人生的独一无二的感受。
除了做演员,目前我最想尝试的其实是监制,创作剧本,担任导演,这些部分参与电影艺术创作的角色,我都已经努力过了。我想完完整整地体验一部戏从最初找投资,到最后上片前规划宣传的全过程。每一个环节,都蕴含着不一样的专业,我觉得得全面性地去认识这些,才真的有资格说:“我很喜欢电影。”
我的朋友舒国治说:“能够走路,是世上最美之事。”我是一个没有计划的人,是一个在时间里流浪的人,但我想在电影这个领域,保持不疾不徐的节奏,最适合我的节奏,步伐有力地走下去。
就像拍电影,最好玩的地方在于,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,很多导演的拍摄守则里面会有一条说:“在你要喊‘咔’之前,再等10秒钟。”我觉得,永远都保持这种心态,人生会邂逅比较多的惊喜。
你看,这也是电影最大的魅力,它让人可以有机会去过不一样的人生,天马行空,是电影,给了每个人做梦的权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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